残阳如血,将云麓山染成一片赤金。沈墨卿踩着满地枯叶往山寺走,青布鞋底沾满泥泞。寒风吹起他打补丁的灰袍,露出内里絮着芦苇的夹层。这已是第七次落第了。
山门半掩,老住持正在扫落叶。"施主又来了?"竹帚划过青砖,发出沙沙的响,"西厢房还留着。"沈墨卿涨红了脸,从袖中摸出最后三枚铜钱。老住持摆摆手,枯瘦的手指指向天边暗云:"今夜怕是有雨。"
三更时分,雷声果然炸响。沈墨卿在漏风的禅房里翻来覆去,忽听得檐角传来细碎响动。一道白影掠过窗棂,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。他擎着油灯推门,见廊下一团雪色正微微颤动。
那是只通体银白的狐狸,后腿插着支铁箭。鲜血顺着箭羽滴落,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红梅。沈墨卿蹲下身时,白狐琉璃般的眼睛正映着摇曳灯火,竟似含着泪光。他解下束发的青布带,小心缠住伤口。
"别怕。"他轻声说,指尖触到细软的绒毛。白狐忽然仰头,在他手腕内侧轻轻一舔。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,像春雪落在掌心。
雨声中混入异香。沈墨卿再睁眼时,怀中白狐已不见踪影。窗台上留着朵沾露的白芍药,花瓣上凝着暗红血珠。他凑近细嗅,那香气忽而清冽如雪,忽而馥郁似蜜,竟叫人想起幼年病中,母亲在床头煨的杏仁茶。
三日后,沈墨卿在溪边浣衣时遇见阿雪。少女裹着素纱披风,鬓边别着朵白芍药,未语先笑:"公子可还记得奴家?"她腕上缠着褪色的青布带,正是那日包扎所用。
山寺从此多了个婢女。阿雪烹的茶总有冰雪气息,绣的帕子会沾异香。沈墨卿发现每当自己在灯下苦读,阿雪总爱趴在案头看他写字。烛光给她侧脸镀上金边,睫毛在宣纸投下蝶翼般的影。
山寺的夏夜浸在蝉鸣里,沈墨卿忽觉案头烛火暗了三分。抬头见阿雪趴在窗棂上,正对着烛芯轻轻吹气,那火苗便化作冰雕的莲花。
"暑气燥人,给公子降降火。"她腕上青布带扫过砚台,墨汁瞬间凝出细密冰纹。沈墨卿蘸墨书写时,发现笔尖竟不沾纸,字迹如浮在月光中的游鱼。
阿雪忽然伸指点在"君子慎独"的"独"字上,冰纹忽然蔓延成并蒂莲:"公子总把独字写得孤绝,可世间万般孤寂......"她蘸着夜露在旁勾勒小像,竟是两人对坐读书的剪影,"若有人同观星月,便不算独处了。""公子写的'仁'字,这一捺总是不够舒展。"某夜她突然开口,执笔在废纸上勾画。沈墨卿惊觉那字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,只是更添三分风骨。阿雪歪头轻笑时,发间白芍药轻轻颤动:"奴家临过公子的字帖呢。
五更天未明,沈墨卿被细碎冰裂声惊醒。阿雪蹲在泥炉前,正将晨露冻成的冰针投入陶壶。茶叶在冰水中舒展如银鱼,渐渐析出琉璃色茶汤。
"这是昆仑巅的月光白,"她捧来茶盏时,碗底沉着片冰晶花瓣,"公子细品,第三口时有雪落梅梢的滋味。"沈墨卿啜饮时忽见茶雾升腾,竟映出自己幼年伏案习字的模样——那时母亲尚在,总在砚台边煨着杏仁茶。
阿雪忽然以簪刺破指尖,血珠坠入茶汤化作赤梅:"公子的乡愁太重,需以离火相克。"沈墨卿再饮时,喉间暖意如见故园炊烟。
秋雨连绵的黄昏,阿雪在经幡上绣星图。银线穿过褪色的青布带,渐渐织就北斗七宿。沈墨卿发现每颗星子都是冰珠所化,在暗处泛着幽蓝冷光。
"公子且看天权星,"她引线穿过西方白虎纹,"今夜有文曲照临。"话音未落,沈墨卿怀中《论语》突然无风自动,书页间飘出金色篆文,绕着星图流转如河汉。
三更时分,暴雨击穿屋顶。阿雪扬袖甩出九根银丝,将漏雨处织成冰网。水珠在蛛网般的冰丝上滚动,渐渐凝成《礼记》篇目。沈墨卿伸手去接,字句便化作雪水渗入掌心。
腊月山风如刀,沈墨卿裹着破絮瑟瑟发抖。阿雪忽然解开发带,银丝暴涨成白狐裘:"公子莫嫌妖气重。"鹤氅披身时异香扑鼻,竟比貂绒更暖三分。
夜读《楚辞》之"山鬼"篇,油灯突然爆出青焰。阿雪赤足踏在窗台,腕间冰铃随吟诵轻响:"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......"檐角积雪应声而舞,凝成山鬼模样对月长啸。
沈墨卿添灯油时,发现灯芯竟是根银狐毛。火光里浮出阿雪独坐雪山的身影,千年积雪在她裙裾下翻涌如浪。
谷雨那日,阿雪将山寺残破的《金刚经》重抄成册。沈墨卿见她以尾尖蘸墨,写出的梵文竟带芍药纹:"公子他日若负初心......"她忽然咬破指尖按在末页,血印化作冰蝶飞去,"这经书便会焚香示警。"
沈墨卿笑着在扉页题"白首如新",笔锋却被冰晶冻住。阿雪抹去冰碴轻叹:"公子可知最锋利的不是刀刃,是暖过又冷的人心?"
暮色里,两人将经书埋在老梅下。阿雪折下带雷痕的梅枝递给沈墨卿:"待公子蟾宫折桂,这枯枝自会开花。"后来他金榜题名时,梅枝在蟒袍袖中化成灰烬。
转眼春闱将至,春闱前夜,阿雪携沈墨卿潜入贡院。她将银发化作千缕丝,穿过朱漆大门缝隙。锁芯结霜时,沈墨卿惊见阿雪双眸泛起幽蓝:"公子且记,巽位第三列考棚下有地龙暖道。"
寅时三刻,巡更吏经过巽位考棚,忽觉寒气透骨。沈墨卿伏在青砖上,见阿雪指尖凝出冰锥,竟在砖面蚀出碗口大的洞。幽蓝光芒从地脉涌出,裹着前朝状元的残魂没入他眉心。
"此法唤作'文脉借运'。"阿雪唇色苍白如雪,"只是地龙怨气反噬......"话未说完,地洞突然涌出黑血,她甩出狐尾卷住沈墨卿急退。次日开考,巽位考棚砖缝里钻出冰晶芍药,
贡院飞檐下的铜铃被春风吹得乱颤,沈墨卿却只觉耳畔寂静。他跪坐在黄杨木考案前,看着青瓷笔洗里晃动的涟漪——那水面竟映出阿雪梳头的模样,玉梳划过银发时带起细雪纷扬。
"啪嗒"
朱砂从裂开的墨锭里渗出来,在宣纸上洇出一朵红梅。沈墨卿慌忙去擦,指尖却触到冰晶般的凉意。腰间香囊突然无风自动,异香如游蛇钻进鼻腔,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狼毫蘸墨的瞬间,砚台里浮起细碎银光。沈墨卿恍惚看见阿雪跪坐在侧,素手执墨轻研:"公子且看,这墨里掺了昆仑雪水。"她呵气如霜,冻住笔尖将坠未坠的墨滴,"最妙处在收笔时的冰裂纹......"
贡院古柏上的百年寒鸦突然齐飞,黑压压的羽翼遮蔽天光。沈墨卿却浑然不觉,笔走龙蛇时袖口带起香风阵阵。同场考生纷纷抬头张望,监考官举着戒尺过来查验,却在三步外突然掩鼻倒退——那香气沾衣即凝成霜花。
墨卷呈至主考案头时,异香忽从卷中漫出。老学究正欲批注"险怪",鼻尖忽沾香雾,恍惚见自己年轻时在破庙苦读的景象。朱笔不由自主圈出"风骨嶙峋"四字,批红竟洇成血泪。
九千岁安插的监试御史察觉蹊跷,夤夜携天师符查验。符纸刚触卷宗,香雾中忽现白狐虚影,叼着御史幼子失踪时的虎头鞋。御史瘫坐在地,再不敢深究。
考试三日毕,阿雪在云麓山顶摆北斗阵。七盏冰灯映着沈墨卿生辰八字,她剜下心头血滴在文曲星位上。霎时风雷大作,观星台石碑迸裂,露出前朝被腰斩的状元骸骨。
"今日借你百年文运。"阿雪将骸骨指节系在沈墨卿腰间,"来日需在乱葬岗立往生碑。"沈墨卿诺诺应承,却不知指节缝里嵌着半枚带诅咒的铜钱。
放榜之日,阿雪在山寺古松下煮茶。石桌上的粗陶碗里,漂浮着几片冰做的茶叶。"公子文章里带着雪魄清气,"她将茶汤推过来时,碗底现出贡院朱墙的倒影,"只是这香气用多了,恐折损寿数......"
话音未落,山下突然锣鼓震天。报喜人红衣如火,举着描金帖冲上山阶:"恭喜沈老爷高中会元!"沈墨卿接过喜帖时,发现洒金纸上的字迹正在融化,墨汁里混着细小的冰碴。
放榜那日,首府的朱轮宝车碾碎山寺宁静。老者捧着沈墨卿的考卷长叹:"这般冰雪文章,让老夫想起昆仑巅的雪魄。"沈墨卿伏地谢恩时,嗅到对方蟒袍熏的龙涎香正蚕食腰间冷香。老者蟒袍上绣的金蟒在烛光中鳞片翕张,忽然扭头咬住沈墨卿腰间香囊。"当年西王母座下白狐擅调冰魄香,"首府浑浊的眼珠映出香囊上芍药纹,"不知沈公子从何处觅得此物?沈墨卿沉默不语,首府见状也不再作声,但眼角上透露出一丝阴冷。
琼林宴前夜,阿雪在钦天监浑天仪前起卦。铜勺指向紫微垣时,她惊见沈墨卿命星缠满黑线,原是九千岁二十年前种下的傀儡咒。
"若要破咒,需以千年道行换。" 司命星君虚影在星图中叹息。阿雪毫不犹豫吐出内丹,在丹纹刻下沈墨卿生辰。星轨偏移的刹那,她青丝成雪,腕上当年箭伤重新绽开,流出带着冰碴的毒血。
琼林宴上,沈墨卿第一次见到九千岁。那位权倾朝野的宦官穿着月白锦袍,玉冠上缀着十二颗东海珠,行走时却带着腐叶沉水的腥气。当九千岁的手搭上他肩头时,香囊突然灼烫如炭。
"好俊的郎君。"九千岁指尖划过他腰间香囊,沈墨卿顿时冷汗浸透中衣,"这香气......莫不是传说中的千年雪魄?"九千岁抚过他腰间香囊轻笑:"沈公子可知?千年雪魄的妖丹入药,可抵百年阳寿。"宦官月白锦袍下渗出腐叶气息,熏得殿前牡丹顷刻凋零。
三更梆子响时,沈墨卿在值房对着香囊发呆。窗外飘进几片雪花,落地竟化作阿雪的模样。她面色苍白如纸,指尖结着冰凌:"公子快逃,那阉人要取我内丹......"
话音未落,值房门轰然洞开。九千岁身后跟着八个黑袍道士,手中铜铃震得香囊剧烈颤动。"雪魄化形,果然妙极。"九千岁抚掌大笑,眼中泛着诡异的青芒,"沈公子,用这妖物换你个侍郎之位,可好?………………
五更时分,沈墨卿在宫墙下呕吐。指缝间漏出的秽物里混着银丝,像极了阿雪被剪断的发。远处传来净鞭声响,他望着渐亮的天光,将香囊往深处塞了塞——那里藏着九千岁昨塞给他的代表着侍郎的玉牌,
九重宫阙深处传来锁链铮鸣。沈墨卿跟着九千岁穿过三百六十盏长明灯照亮的甬道,每走一步,腰间香囊就渗出几缕银丝。尽头丹房里立着青铜八卦炉,炉身饕餮纹的眼睛正淌着血泪。
"开炉——"
八个黑袍道士齐声呼喝,炉盖掀起时窜出的不是火焰,而是漫天飞雪。阿雪被铁链悬在炉膛中央,九条狐尾钉在八卦方位,每根尾尖都缀着冰晶铃铛。她抬头望来的瞬间,沈墨卿官服上的孔雀补子突然尖啸着撕裂。
当沈墨卿亲手解开香囊系带时,阿雪腕上的青布带突然迸裂。九重宫阙深处传来狐鸣,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。炼丹炉中银发翻涌,阿雪在烈焰中现出原形,九条狐尾被铁链穿透钉在八卦阵眼。
"公子可知这异香何来?"阿雪在炉中轻笑,眼角滴落的血珠化作红梅,"是奴家每日剜心头血,混着真元所化啊......"炉火映出她胸口的血窟窿,那里正不断涌出裹着冰晶的鲜血。
沈墨卿官服上的孔雀纹在丹房红光中宛如活物。他颤抖着接过九千岁赐的珊瑚朝珠,听见自己说:"能为千岁爷炼丹,是这妖狐的造化。"
"公子可闻到腐臭味了?"阿雪轻笑,胸前的血窟窿里不断涌出裹着冰碴的鲜血,"雪魄染尘,便是这般味道。"她手腕上褪色的青布带突然燃烧,灰烬里浮出当年山寺芍药的幻影。
九千岁弹指射出枚金针,直刺阿雪眉心。狐尾上的冰铃霎时碎裂,异香如决堤洪水涌出丹房。沈墨卿突然想起琼林宴那夜,阿雪在冰镜里哀求的眼眸——当时他正捧着九千岁赏的玉牌,看红光映透自己掌纹。
"取丹!"
道士们的铜铃震得香囊炸裂,银发碎屑漫天飞舞。阿雪在剧痛中现出原形,白狐心口浮出颗冰魄凝成的内丹。沈墨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,却在触及丹珠时看到骇人景象——冰晶里冻着无数书生身影,皆是他这月余在奏折上勾结的罪臣。
"原来这香气......"沈墨卿踉跄倒退,撞翻炼丹的紫金丹砂,"都是活人魂魄!"
阿雪最后一声悲鸣震塌半座丹房。当内丹落入九千岁的玉髓钵盂,炉中烈焰突然转青,将白狐烧成灰烬。纷纷扬扬的雪灰里,沈墨卿疯狂抓挠着沾满冰屑的官服,却发现指甲缝里全是黑红色的血泥。
更漏显示子时三刻,本该是盛夏的皇城突然飘雪。沈墨卿抱着空香囊缩在翰林院,窗外每片雪都映着阿雪梳头的模样。他颤抖着点燃所有奏折取暖,火焰里传出少女哼唱的小调——正是山寺夜雨时,阿雪替他缝衣常唱的江南谣。
五更天,小太监送来九千岁赏的翡翠朝冠。冠冕内侧沾着几根银狐毛,沈墨卿戴上时,忽然听见阿雪在耳畔呢喃:"公子现在像个真正的贵人了。"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面孔,而是丹炉里那张焦黑的狐皮。
当沈墨卿亲手解开香囊系带时,阿雪腕上的青布带突然迸裂。九重宫阙深处传来狐鸣,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。炼丹炉中银发翻涌,阿雪在烈焰中现出原形,九条狐尾被铁链穿透钉在八卦阵眼。
异香渐淡时,朝堂上开始流传沈侍郎有驻颜秘术。他每日需饮三盏琥珀色药汤,眼角却仍生出蛛网般的细纹。某夜镜中倒影突然扭曲,他惊恐地发现镜中人面皮下隐约露出森森白骨。
中元节那晚,沈墨卿奉命给九千岁送丹药。穿过御花园时,满池枯荷突然绽放,每朵莲花上都立着个银发少女。阿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:"公子可还记得山寺芍药?"
九千岁吞丹时,丹房地面突然冒出无数冰棱。阿雪的虚影从炉中升起,九条狐尾卷起滔天烈焰。在宦官凄厉的惨叫声中,沈墨卿看见自己的双手开始溃烂,露出被香灰染黑的指骨。
九千岁灰飞烟灭那夜,阿雪的残魂附在沈墨卿的孔雀补子上。他每回对镜整冠,都见镜中自己背后立着个银发覆面的女子,发丝间垂落的冰铃正滴滴答答渗血。
霜降日,沈墨卿在早朝时嗅到腐臭。低头见官袍上的孔雀眼珠转动,喙中竟吐出一截焦黑的狐尾。满朝朱紫忽化作雪窟冰雕,檐角铜铃冻成芍药形状,阿雪的声音从冰缝里渗出:"公子可还认得这串青布带?"
他仓皇逃回府邸,发现所有铜镜都蒙着白霜。以袖擦拭时,冰层下浮现山寺旧景——阿雪正剜出心头血滴入他的茶盏,而自己接过九千岁密信的手,在幻象里竟生出青黑利爪。
冬至祭天大典,沈墨卿捧着香炉跪拜时,炉灰突然腾空凝成狐形。那灰狐蹿入他口中,喉管顿时结满冰刺。百官惊恐地看见沈侍郎蜷缩在地,十指抓挠胸膛,撕开的皮肉里涌出混着银丝的香灰。
"这是你焚毁的奏折。"阿雪的声音混在呼啸北风里,"三百七十九条寒士冤魂,都在灰里看着你呢。"
沈墨卿被抬回府时,发现书房《孟子》书页间爬满冰裂纹。手指触及处,他当年批注的"君子喻于义"突然渗出血珠,在纸面汇成小像——正是阿雪在丹炉中仰头悲鸣的模样。
上元夜,沈墨卿面皮开始溃烂。太医署开的琥珀膏越涂,腐肉里钻出的银丝越多。某夜惊醒,他摸到枕边有物窸窣,举灯照见张完整的人皮,额心血痣位置缀着朵冰雕芍药。
"妾身给公子缝了件新衣。"阿雪的虚影在梁间轻笑。沈墨卿颤抖着展开人皮,背面竟用银线绣满他这些年收受的贿赂明细。更可怖的是人皮内侧布满冰刺,稍一触碰便扎出黑血。
五更鼓响时,人皮突然裹住他全身。冰刺扎入骨髓的剧痛中,沈墨卿听见阿雪哼唱山寺小调,调子却混着丹炉烈焰的噼啪声。晨起仆役发现,沈侍郎的皮肤变得透明如琉璃,五脏六腑间游动着无数冰针。
三月春闱放榜日,沈墨卿奉命主持鹿鸣宴。新科进士们举杯时,他忽然看见所有人的血肉簌簌掉落,露出爬满冰晶的白骨。阿雪的声音从每具骸骨口中传出:"公子当年饮下的雪魄茶,原是用我肋骨磨粉所沏。"
大殿梁柱轰然倒塌,露出云麓寺的破败飞檐。琼林宴改在了乱葬岗。沈墨卿看着满座朱紫贵人都变作腐尸白骨,手中玉杯里是蠕动的蛆虫。阿雪的声音在耳畔轻叹:"这功名路,公子走得可欢喜?"沈墨卿的官服化作当年沾血的青布带,将他吊在老梅枯枝上。树下立着无名坟碑。
阿雪从坟冢里走出时,周身缠绕着三百道冤魂化成的锁链。"这些魂灵皆因公子金榜题名而枉死,"她指尖轻点,锁链骤然收紧,"今日便请君同赴寒冰狱,永世不得轮回。"
最后一刻,沈墨卿腕间突然浮现当年阿雪绣的星图帕。北斗天权星位迸发蓝光,将他魂魄扯入帕中。阿雪怔怔望着帕上冰裂纹,想起谷雨夜埋经书时,自己曾偷偷绣入一缕生机。
"终究舍不得......"她叹息化作飞雪,裹着星图帕飘向昆仑山巅。千年后,有采药人发现冰洞中冻着幅奇异画卷:书生与白狐对坐饮茶,画上题着半句残诗——"人间无地著冰雪,悔折银丝换锦袍。"
当年山寺的老住持拄着扫帚出现,扫过之处白骨成灰:"老衲早说过,云麓山的雪狐最记恩......也最记仇。"
风雪夜,新科状元在山脚拾到腐臭香囊时,云麓寺外无名坟茔正被大雪掩埋。碑上无字,只刻着朵冰裂纹芍药。夜半有举子路过,听见坟中传出书声琅琅,细辨却是《孟子·告子》篇:
"生,亦我所欲也;义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......"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