冒死助谢鸢重获国君之子身份后,他许我一生一世,此心不渝。
然旧日青梅一封书信,他却转身弃我于乱军之中,打马急急还朝,任我被马蹄践踏,冷槊所指。
后来他遭人陷害,被困雪山命悬一线,心上人却毫不在意,独我屡霜踏雪、不畏生死地将他救出。
回宫当夜,他满面温柔地笑望我:“绿卿,明日就册封你为王后,后宫之人任你处理如何?”
我冷冷推开,讥笑道:“不必了,不由你册封,我也会是王后。”
01
我九死一生的回到上京时,谢鸢双喜临门的消息,正传得沸沸扬扬。
他在大捷而归日,给千尺涧避暑的武疆王传信,讨要了因犯事被打入冷宫的姜曳,至后又以三媒六聘之礼将其接入了府。
“听说将军还从五湖四海搜罗了大量珍宝,将那姜氏的屋子装潢得宛如天宫玉阙般呢,如此情深不寿,真羡煞世人。”
“那他的正妻贺氏呢?听闻先前宫中传出此战隐有败意时,她便疯狂地奔到城门,不惜以命相逼,也要关山万里赶去一见,却被抛在了战场,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,殊不知——”
“长点眼!马车来了!”
适逢帷幔被风掀开一角,行人正詈骂着拉过一旁语声顿止的同伴。
一阵喧哗,倏忽间消弭。
我在马车中良久怅然。
直至微风袭来,觉着面上寒凉异常,下意识一摸,已是泪流满面。
殊不知谢鸢得胜前,瞒着宫中先斩后奏。
他一面放出死守白刃关的消息,命人砍树枝绑在马尾,在林间来回奔跑制造尘土,借此营造大量兵卒假象来荧惑敌人,一面夤夜带了兵马直攻敌军老巢。
历时一月,一举歼灭。
如此勇猛,全因姜曳一封仅有三字——‘浮岚,宫中好冷’的书信。
那封书信,与我同时出城的消息,先于半月一齐抵达白刃关。
当夜谢鸢却对留下的百名兵卒交待:“贺氏私闯军中,无需顾虑死活,你们只需谨记职责,恪守军令!”话毕,即带人匆匆离开。
敌军攻城至半发现中计,大怒中屠杀兵卒泄愤。
人人力求保命,皆在手起刀落中挣扎一句,暴露出谢鸢夫人在军中实情。
幸而一阵悲凉笛音适时从山间传来。
狄军将领才定定止住、那即将翻开堵在我土坑之上尸体的手,旋即卸下杀欲,带着兵卒匆匆赶回故国支援。
那阵笛音,是狄卫之地特有曲风。
谁也不知那时为何会突然响起。
许是蛰居深山的隐翁有感抒发,又或是过道的本国名士有意助威。
总之,若非因此,我已是刀下亡魂。
待到再无一丝动静,我才扒开泥土,身着死人身上换上的铁甲,艰难从中起身,而后接连以周遭野菜充饥半月,直将秋水望穿,又到濒死之际,才等到一声尖锐马蹄传来。
来人却非刚灭了狄国,便班师回朝的谢鸢,而是他身边亲随叶客。
为报我当年提携之恩,他半夜偷偷挣脱绳索束缚,脸上带着谢鸢留下的怵目鞭伤,一任鲜血汩汩直流地连夜驰来,不难想象先前有过怎样一番激烈对峙。
谢鸢有意让我死,却忘了当初,我如何拼了命地让他活。
02
谢鸢是武疆王少年行军时,与一乡野少女一夜偷欢所来。
他与生母生活在卫国那些年,结识了姜曳,二人曾有一段两小无猜的时光。
变故始于卫王微服私访时的帘中一瞥,伸手一邀。
向来未显山露水的姜曳毅然抛弃谢鸢,随之入了宫,至后三年不到,又因善妒被卫王厌弃,作为礼物送到了武疆,以结盟好。
在此期间,谢鸢生母病殁。
他应亡母遗愿上京寻父那年,屡次被宫门守卫惯性使然地归为乞儿一类,一顿奚落一顿毒打,终至心力殆尽,成日浑浑噩噩流浪街衢,与野犬作伴。
适时父亲续弦顾氏,瞧中了母亲留给我的手镯,讨要未果后怒意勃发,翌日司空府嫡女是个石女的谣言,就传遍了上京。
父亲嫌丢人,将我赶出府。
轻生那一日,是岸边角落睡觉的谢鸢救了我。
为了报恩,我放胆拦住出巡的武疆王车撵,搬出司空之女身份,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与讥笑,还冒着险被打断一条腿的危险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游说。
才使刚丧一子的武疆王、抱着些微幻想答应了滴血验亲,最终父子二人得以相认。
谢鸢娶我当夜,并未醉酒,却激动得无以复加,滑稽绊倒于门槛,惹得众人掩嘴偷笑。
红烛光中,他动情吻来,咬耳宣誓:“以后,都不会让你吃苦的。”
热息扑来时,我耳根至脸齐齐发烫,一颗心飘飘然飞到了云端。
然而总有些瞬间,有人不过随口一说,有人却入了心。
过不几日,谢鸢在宫楼下与姜曳再度重逢。
他捡起了她掉落的雉扇时,有意问了一嘴出处,说欲为我也做一把。
却换来了姜曳高高在上的嘲讽:“此乃陛下御赐之物,世间独一无二,你永远得不到的。”
风声传入我耳中时。
我还幽暗地欣喜了一下,以为那是释然,是定局。
殊料竟是不甘,是序曲。
因为当夜谢鸢借着公事,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而归。
秉着不受武疆王所喜,一无封地,二无爵位。
他半哄半诱地捧着我的脸道:“唯有投军,建立军功,才能挣回那些东西,才有容身之地,令你享有夫人该有的待遇,绿卿,我必须去。”
我黯然垂眸,只握住他,轻声道:“那你去,我等你。”
未曾想这一等,等来了谢鸢的如偿所愿,也等回了他的冷淡疏离。
每一次迈入我房中,谢鸢再没了半句调笑,仅有纵欲。
而我唯一所能做,便是深揣不安,极力操持着府上一切事宜,做到令谢鸢不闻半句琐事,一意军中。
两载以来,我患了腰疾,头痛之疾,连带着腿上的隐疾。
三者齐齐发作的无数个难眠之夜,谢鸢一句亲自问候都无的情形里。
我还在频频自我安慰:军中磨砺了他心性,那不算什么,日子慢慢来,总有转圜的一天。
毕竟论迹,谢鸢从无出格之举。
岂料有朝一日,那些自欺欺人,猝不及防地、便到了险被除之而后快的地步。
03
擅闯军中,刚避暑而归的武疆王自要问责。
从宫道到御殿,短短一段路,每一步都走得飘渺又沉重。
我不知何时走到的御殿,只记得看到那道前来述职还未走的熟悉身影,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。
内侍的通报声方落,谢鸢缓缓转身。
又添几许风霜的眸中闪过一丝震惊,便再无多余情绪,转瞬恢复平静,一言未发的朝我走来,伸手欲扶。
细细算来,已有四月未见了。
望着他因先斩后奏之罪,早被杖责过一顿、尚未恢复的苍白面色,似是精心修去了胡茬,也将从前喜欢的深衣换成了白,端得是风姿不减,周正风流。
却不是以往必需由我经手,否则断不会认真拾掇自己的样子。
我别过脸,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动作,默默跪下静待武疆王开口。
不意问罪声方落。
不悦之色尚未褪却的谢鸢蓦然接言:“贺氏非行伍之人,初次犯规,也因我处理不当,罪责由我替她来受。”
“不过,孤男寡女共处半月,贺氏当验身,而叶客违背军令,私自离伍,当斩。”
“我验便是!可叶客随军多年,一片忠心,岂可轻易言杀?”
我惊惶作声,转头望向谢鸢,下意识目露乞求。
他眉头微不可闻的一皱,置若罔闻。
功高关头,任谁都得给三分面。
武疆王扬手间,我还不及再次发声,便被两个宫人强力拉下,去往屈辱的炼狱。
再出来时,空中弥漫着淡淡血腥味。
分明不过盏茶功夫,我却如历千世,心力俱散,险些瘫倒在地。
亲自来接的谢鸢拦腰将我抱住。
他丁点未听老宫婢的话,只是懒懒扬手让人离开,另一只手紧紧搀着我,状若无事人般淡淡道:“我们回府。”
心跳声彼此相闻间,我竟无语凝噎。
很久,才寻回自己的声音:“我们和离吧。”
谢鸢身形一怔,不可置信道:“军中危险,本就是你有错在先,已为你揽下重罪,你竟要为一个毫不相干之人,与我和离?”
腰上的手力度加重,带着主人的怒火,几欲镶进肉里。
我竟未感到疼痛,只觉心寒,轻声道:“将军一命之恩,我两载以来唯有寄衣、战后迎接、酿酒烹食之类的小事聊以回报,虽远未达你心意,却也是力所能及;如今你佳人在侧,壮志已酬,我想,便不多碍眼了。”
“眼下纸笔,挥手即来,倘若将军签下,府上我的东西,我即刻派人去取。”
谢鸢眉心紧蹙,眸中浮现罕见慌乱:“你——”,却忽而又止。
他沉吟良久,才慢慢道:“我知你心有怨愤,可曳儿一被人冷落,二来父母双亡,还能去哪?她不过是无名无份之人,不会影响你的位置。”
斟酌片刻,我唯余苦笑,缓缓挣脱身子,欲去御殿求个公道。
不防转身之际,谢鸢阴恻恻地反手拉住我臂膊间,一块素帕突然从他衣襟中掉落。
浆洗了无数遍之物,一下子软趴趴地伏在地面。
其上“茴茴”二字刺眼夺目,旁边还有一个垂髻孩童的笑脸,眉眼弯弯。
我心一紧,再也无法挪动步伐。
04
母亲女红不佳,从不沾手。
但在昔年卧于病榻之际,在我一块帕子上绣了我的乳名,至于最后一桩心愿,是回一趟故土。
我们去时,晨间朝雾弥漫,正值深秋,倒一路顺遂,回来时却陡发变故。
眼看城门在即,道旁两边积雪的衰草中突然窜出一伙匪徒。
劫财事小。
窥到母亲微弱烛光映照中的面容后,他们敲晕了府上随从,宛如蛰伏于林间的虎,一致的目光紧紧盯着母亲,心怀不轨的步步逼近。
就在一双手攀上母亲肩膀,我惊惧地尖叫着捡起地上刀时,一颗石子突然横空飞来,不偏不倚砸在匪徒腕上。
“啊——我的眼睛!”
“臭小子,你又从哪里找来的弹弓?还嫌瞎得不够快吗!”
几乎同时,还不待受惊的匪徒们与那边过来的人缠斗一起。
石子来源处——即远处那辆马车里,先后传来一道略微稚嫩的少年凄厉惨叫,及一道震怒的浑厚嗓音,久久回荡在群山。
而双方打斗的过程中,我与母亲紧紧依偎的车厢内,烛火经大风一吹,倏地熄灭。
待到找到阳燧,点燃烛火时,匪徒们已横尸一地,随从们在悠悠转醒。
独独那辆马车,不见踪影。
回到上京,我才发现丢失了什么,为此伤心了很久。
哪想,有些失去的东西,始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。
当初救下我后,在破庙相依为命那半月,谢鸢一开始并未对我卸下心防。
是在某夜噩梦中惊醒后,听到我细声安抚,才慢慢提起过往。
他跟随卫国商队做脚夫那一年,一次与东家发生剧烈争执,曾半路被人扔在武疆国京城外。
时年年幼,常人举目四望,必定心茫然。
谢鸢却以山禽为食,以山洞为居,天一黑还得时时屏息,防着突袭的山林野兽,就这样整整熬了十日,才幸运遇到一汉子解囊相助,得以还家。
话至此,不待听者钦佩共情。
谢鸢的唏嘘已抢先一步:“其实我没把握能活着回去,某一夜昏昏欲睡中更被大蛇缠了腿,惊起时半个身子已探出悬崖……”
“但危急中猛地想到离开的那天,母亲送我出十里,谆谆念叨着一定要平安回去,于是我死死揪住了峭壁枯藤,双手被勒出的鲜血汩汩直流,总算爬回,继而以锐石敲碎了那孽畜的头。”
“回,一定要回的,岂能言而无信。”
我没忘记谢鸢话毕后的下意识动作,他紧张地伸手探了下衣襟,又小心觑了我一眼,随之轻轻舒了口气,唇角绽开笑容,眼中映着漫天星光。
仿佛衣襟里的东西,与他母亲的话,都是信念来源。
他也未忽略我肃穆而疑惑的神情。
转而挑开话头,说起了幼时与玩伴打闹,眼中被撒白灰,险些失明一事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谢鸢的确目力不佳,平日十步之外的小物皆需凑近观看,且常年以汤药调理。
种种迹象,实令人难以否决,他不是当年的小恩人。
05
最终我还是回了府。
叶客遗体被运回家乡翌日,司空府那边,顾氏外出时被人残忍割了舌,随后泔水灌喉一事,闹得沸沸扬扬。
凶手迟迟未抓出。
当人人都在猜测谁是顾氏仇家时,压根怀疑不到其头上的始作俑者谢鸢,已连续几日盘膝坐在湖边,一边喝酒,一边喂鱼。
他满目阴郁,不知是因武疆王有意打压,空口许诺他调任北境驻守一事迟迟未落实,还是小性多发的姜曳又同他置了什么气,阖府路过的家丁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自搬到后院最僻静之地,我少有出门,除非日光好。
视此一幕,也当即转身往返。
纵是那一夜,亲耳听到他吩咐下属教训顾氏又如何,都不过是迟来的心意。
还有房中案几上这些日子以来、谢鸢日日差人送来治失眠的昂贵药材,我再次陷入低迷与茫然。
心中创伤,岂是药物所能医治?
可生活同样还得继续。
谢鸢生辰日,面子功夫必不可少。
我发着低烧,从早到晚片刻未歇地指挥着下人、筹备家宴一应工序,落座后,勉强喝下一杯姜曳敬来的酒,才终于得闲将礼物送出。
自半月前便为谢鸢备好的大氅,是他喜欢的狐毛所制,殊料,经打开时,却是一卷兵书。
而一旁娉婷伫立的姜曳手中,才是那件大氅。
谢鸢脸色霎时一僵,眸中期翼褪尽“为人妻儿,你竟随人一同折辱夫君?”
说话间,他一耳光又朝我狠狠扇来:“贱人!”
猝不及防地一下,伴着小腹适时发作的坠痛,生生令我身形一晃,狼狈倒地。
谢鸢因着早年经历,识字不多。
不日前在京郊校场与人比试时,还被以此讥讽,据悉回来后曾滴水未进地坐了很久,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。
他从来好面子,眼下突发状况,无异于正触逆鳞。
我正欲开口辩解,可冷汗唰唰直流,话都难说。
此痛楚并不像以往癸水来临时,倒像是……
想起两月前某一日,姜曳突然打落餐食,一定要谢鸢亲手下庖厨,才肯用膳。
莫说京中有点地位的男人谁会轻易迈入庖厨半步,遑论谢鸢双重身份。
谁料,他竟欣然答应。
只是好不容易盛了碗像样的粥出来时,姜曳看都未看一眼,还奚落了两句。
就是那一下,令谢鸢耐心彻无,一语未发地砸了东西,将姜曳冷落了一月。
而当夜,谢鸢来了我房中,一夜未归。
翌日走后,他差人送来了一碗避子汤。
当时,我分明毫未犹豫地喝下了,然而此刻的感受,也假不了。
没时间多想,我费劲的抬手,抓住了谢鸢:“救我,浮……”
可话未说完,便被人截断。
“浮岚,我头有些晕。”
姜曳忽而娇声唤着他的字,同时膝一软,跪倒在案前。
谢鸢见状,衣角从我指间唰地抽走,急急走去,一把抱起了姜曳。
我浑身的血一凝,凄然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,又移到案上姜曳适才手指搭过的地方,有些微粉末,眼中涌出热泪。
06
再醒来,已过去数月。
绛城的无尽天光与春色,在眼前徐徐展开。
自夤夜离了上京,来到此地,我再无一日噩梦缠身,就连随意开的一爿客舍,由最初冷冷清清转至人满为患,都无甚曲折。
这还得益于素爱游山玩水,生性豁达的青阳侯。
青阳侯谢律,字在御,弱冠过半,不到而立,尚未娶妻,乃先王遗腹子。
昔年成王后与先王恩爱甚笃,却年过三十才得一子。
先王难敌泱泱众口,王位继承人早早定了一姬妾所出的长子。
秉性多疑的武疆王上位后,头一件事,派人给幼弟投毒,致其左眼目盲,素来注重仪容的谢律因其不雅观,遂常年以一条眼纱遮盖,仅在入睡前才解下。
去岁末谢律途经绛城,下榻客舍,天人之姿引得一众二八少女攀门偷觑。
有人搭话,他一味自称无名游侠,但言行举止处处讲究,透出矜贵。
我凭借他腰间显著圆状太极佩及横笛识出,并未点破。
至夜谢律月下独酌,忽而横笛吹曲,其音幽幽悲凉,郝然与我曾经听过的救命之音同为一曲。
一时有所触动,我亲自奉上一碟炙鱼,聊以佐酒。
那不过是母亲故乡楚地,常见的菜肴。
谢律一箸入口,竟缓缓笑开,本就俊雅的一张脸上,眼纱愈发成了衬托,他将碟中物一扫而空,期间不吝频频称赞。
翌日离开,他给我留了一道独门配方。
那是特意谢我细心剔除鱼骨的财路。
时令鲜果不仅可酿酒,还可榨取汁水掺兑些饴糖,做成浆饮,男女老少都爱。
凭借这方子,我几乎日进斗金,除了每日数钱及应付一些小人打压外,再无多余烦恼。
这样惬意安静的日子,我原以为,会持续至生命尽头。
直到一日外出踏青,风掀起我头上幂篱。
这一幕,恰被上京往返的一个眼尖商贾窥到。
当是时,绛城“忘忧客舍”背后从未露面的神秘女东家,与上京那位从消失后、皆在倾力搜寻的贵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消息,悄悄送去了上京——另一当事人手中。
半月后,与上京如出一辙的寻人方式,于半日之内,画像便贴满了整座绛城。
只是这一次,画上之人不是我,却愈发难以令人坐视不理。
“将军说,若夫人一心想撇开关系,他也不便插手外人之事。”
授命而来的随从拱手复述了谢鸢原话:“反之不然。”
我一根指甲生生在手心折断,沁出血来。
分明很久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,也很少再想起这个人。
偏偏一经提醒,记忆如洪水开闸般涌来。
我近乎失控地发出尖叫,伸手拼命挥赶着这一切,竟连手不知何时被人拉过包扎,也俨然未觉。
直到良久后,紫妤担忧的泣声传来。
才知自己一言未发,浑身颤抖的静坐之态,吓坏了人。
我慢慢回魂,拉过她的手:“紫妤,有件事,需你帮忙……”随后附耳过去,低语了一阵。
“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们?”
紫妤忿忿抬眼,不甘地喊出声。
只一瞬,又无奈叹道:“还是姑娘思虑周全,胳膊拧不过大腿,唯有如此了。”
07
顾氏所生而又不肖母的贺瑜,打从会走路开始,便爱跟在我身后转悠。
晓事时,路边看到春花,或是逵市见着新奇玩意,皆会顺手一带,送到我房中。
我被赶出府时,他被拘禁,却几次以绝食相逼,才换来父亲一点仁念,在与谢鸢大婚的头一日,派了人寻我回府。
贺瑜细腻而心善,又固执且跳脱,不愿承袭父亲所任之事。
他在半月前再次偷偷摸摸混出城,欲往西境自小钦佩的老将手下投军,却不慎被西戎斥候捉到了敌营,成为人质。
西戎人凶狠残忍,兵马不多,但一卒可抵武疆十人。
除非出动精锐,否则难以一敌。
可试问朝中,哪位将领甘愿为一莽撞的毛头小子,以身涉险?
我惴惴难安,不得不选择回去。
倒也没有再迈入那里半步,只选择了一家茶楼,静静等候。
知道他会来,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。
几乎盏茶功夫,谢鸢人便奔到了眼前。
他不假思索地当着多双眼睛,一把揽我入怀,连声音都嘶哑:“你终于……终于回来了。”胸膛因未定的气喘而剧烈起伏,心跳声如雷。
若是最初,我必会为这一幕热泪盈眶。
然而眼下,便连看到他鬓角的霜白,都只觉麻木。
我略微推开他,正欲开口时,一粒丸子突然落入我嘴中,入口即化,带着丝丝甜意。
竟与当初那碗避子汤一样的味道。
还不及反应,谢鸢已轻声道:“那一夜后送来的其实是补药,我没想害你。”
说着,他给一旁随从手上怀抱的显怀母猫,投喂了一粒后,毫无异常;继而又道:“我查出了她在你酒中下毒,已严惩过,卿儿,那时……我也是一时气头,这半载以来,你受苦了。”
随话音传来,他眸中浮上深深愧疚,破天荒以来头一遭。
我默了一瞬,突兀一笑:“比起从前,当下更重要,将军不必耿耿于怀,但舍弟一事,何时作数?”
“自然是回府后。”
谢鸢神色一缓,将手伸来,意思不言而喻。
可他岂能再如愿。
因为门外传来的惊呼:“将军,府上起火了!”
“那便救火!”
谢鸢眸色一凛,毫无动作。又忽而想到什么,脸色煞白:“卿儿,委屈你在这等我一会儿”,却是率先安慰一句。
我掩去目中情绪,适时道:“我这里终归是不要紧的,只是近来腿疾又犯了,若非如此,凭将军这厢诚意,岂会甘心不相随于你?”
谢鸢硬生生驻足,眨眼间,他目中已是一片红。
“你的腿经宫中御医看了这么多年,仍有隐患……卿儿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他喉节滚动了下,声音愈发艰涩:“我即刻差人送你进宫,先住我曾经的宫殿,往后,一定找人治好你的腿。”
我轻轻点头。
在他怜惜地落下一吻,匆匆转身后,讽刺一笑。
08
紫妤不愧是左膀右臂,在府时,多年累积的资望仍非短短半载时光所能拂去。
她依我之言,以钱财加以贿赂,成功遣散了府上所有无辜奴仆,随后命人悄悄放了把火。
只有整个将军府付之一炬,才有借口寻个清静地,减少与谢鸢碰面,至于姜曳,自古以来杀人偿命,本就天经地义,死与不死,皆对我有益。
但我料想到谢鸢许会故技重施,先扣押贺瑜,又放出假消息,引人入瓮。
毕竟前往西境,必经白刃。
而白刃关作为武疆国第三重关,防守不容小觑,斥候有来有回且劫了人,此事令人难以全信,二来白刃关现今守将是谢鸢心腹,两人沆瀣一气,也不意外。
却独独没料到,贺瑜竟在谢鸢府邸。
被抓的人是司徒家的病恹小儿子,与贺瑜年龄相仿身形相似,被各关将领混淆。
贺瑜素来不喜谢鸢,又过于想念我,一日午时突然如以往般不走正门,悄悄潜入了我房中。
本意不过是睹物思人。
却被谢鸢发现,以偷窃为由拘,本意则是若未顺意见到我,那么贺瑜欠缺礼数的流言,将会被冠冕堂皇地宣之于众,来个定罪,不愁蛇不出洞。
紫妤将谢鸢救出姜曳后,才折回背出贺瑜,眼看着刚接到消息的司徒大人当街栽倒,哭天喊地连声唤儿。
继之从一家奴口中、探得在晚间亲耳听到谢鸢与侍卫,关于贺瑜之事一问一答的消息,一一事无巨细的禀告来。
默默听完,我缓了很久,才找回一点气力,牵动僵硬的双腿。
纵是一路行来,早做足了心理准备。
可看到榻上贺瑜,全身被隐隐渗血的白布包裹得仅剩眼与嘴,而右臂更是空空荡荡,我一刹心如刀割,泪湿了衣襟。
这只手,逢年过节,在我无数次不配参与家宴的时候,会偷偷藏下席面上一些精致的食物,以布包着悄悄带来给我。
但是再也回不来了。
不自禁地,我发出了呜咽声。
贺瑜被浓烟熏坏的眼睁不开,身子却微微动腾起来,出声安抚:“阿姐别哭了……我生在显贵之家,凡事不用自己动手,失了一臂不算什么的。”
接着他展唇一笑,故作轻松道:“阿姐说说绛城的事吧,我还没去过那呢,早听说那里有个女富商凭借自己一手调制的稀罕浆饮声名鹊起,居然没想到是你,真厉害……”
一连串滔滔不绝中,贺瑜几次痛得皱眉,仍有不停口迹象。
“瑜弟……”我哽咽着打断他。
斟酌了许久,将与谢鸢的恩怨及自己目的三两语简述了,遂鼓足勇气坦白:“那把火,其实是我叫人放的,我不知道你在里面。”
贺瑜定定止声,身体肉眼可见的轻颤起来,眼角坠下一滴泪:“阿姐受苦了……”
沉默片刻,他突然后知后觉的拼命挣脱着自己那只、刀尖由我引领着对准自己心口的左手,一边凄然道:“母亲对你做的事,我后来都知道了。”
“一个女子的名声本就与性命无异,母亲后来莫名被人剪了舌,凶手迟迟未抓出,形同撞邪也似,无论从前还是现在,你看,因果都来了。”
“阿姐若再如此,才叫人永生心怀愧疚,不得解脱。”
我手慢慢一松,难堪地垂首,很久直不起来。
直到贺瑜一意要伸手过来,替我拭泪毕,紧绷的嘴角重现笑意。
我才趔趄起身,近乎落荒而逃。
到了府外。
心底顷刻间倒转的汹涌怨愤与躁动,在看到谢鸢默默等候的身影刹那,达到极点。
当他毫无防备的朝我伸手,笑容又异常地僵住,阳光下一张脸血色唰唰褪却,几乎透明时。
连我都想不到,一刀,原来是可以这样轻飘飘的捅出去的。
09
少有人知道,那天的真相究竟是何。
众人只看到谢鸢浑身鲜血淋漓地被送往新赐府邸时,还不忘气若游丝的叮嘱随从:“夫人怕血,我这副样子会吓到她,送她回宫去。”
一语轻飘飘地摘去了我的嫌疑。
而我满面惨白,抖若筛糠,汗泪如雨而下的样子,正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恐惧。
恐的还有此前,谢鸢面色苍白的捂着胸,在马车里对我说的一番话。
从一遍遍耐心地教他贵族礼仪,终至彻底摒除陋习。
因遗传母亲不佳的女红,却亲自缝制他一切衣物,且在无数个夜里,为他军中御寒的冬衣如何既能多添一点棉絮,又显得不那么臃肿而烦恼,到败走他乡。
总算换来他一句:“卿儿,我后悔了,你走的那段时间,再也没人会眼巴巴站在门口迎送我,也没人会成日琢磨怎样将胃疾药草制成酒,两相满足。”
“这一刀,我心甘情愿。”
“我会将碍事的人逐出府,等你心情好些了,便回来,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?”
原来这些,他都是一一看在眼底的。
可惜,那先前满满期盼的难得温情,到了他真正毫无保留的一日,放眼皆是多此一举。
得益于宫中一拨又一拨的御医,谢鸢堪堪从鬼门关捡回一命,伤势渐愈后头一件事,他亲自去了无极山。
无极山因神医赵无极而命名,可解世间一切疑难杂症,出诊却全靠心情。
谢鸢为此,重金相赠且整整露宿半月,才换来赵无极正眼一瞥,答应随他前来为我医治。
在此期间,他日日差人送来的东西,我只一味平静地为其找了更好的归宿。
避蚊珠亲自奉予了自先王死后,因疯病再一次从王陵接到宫中医治、且怕蚊虫的成太后。
她诸多汤药下腹无用,一夜突然从殿中冲出来,扯住我的袖子扬言要喝湖中水,好声哄着呈上拿手浆水后,成太后居然凭此慢慢镇定下来,一开口,才知原是楚地人。
又忆起母亲,从此我依她所言,日日换着花样的满足她口腹之欲。
驻颜膏兼之一些帛画孤品给了王后。
独有的一根千年雪参,我差人送予谢律,此物加在他日日服用的石斛夜光丸中,对眼睛复明大有裨益。
余下的贵重物,我便通通典当了换成衣食,布施予京城百姓。
谢鸢回来那天,一路听着人们对他乐善好施的漫天美名踱入了宫。
然而他眸中的不悦,到了殿门外才极力压下,转而嘴含笑意地拉过我,状若不知地细问起近些日子的起居日常。
说话间,一只毛茸茸的幼狸猫突然自他袖间钻出,蹦上人膝盖,喵呜叫唤。
受惊中,我下意识伸手护住,抬眼恰见谢鸢面上一丝温柔:“这是我在林间看到的,想着你会喜欢,便抓了来。”
“听说白山近来有雪狐出没,改日再带卿儿前去寻捕如何?”
温声细语中,我想起姜曳入府不久后,谢鸢送她的一只白猫跳到我房中,打翻了铜镜,被紫妤揪住耳朵训了一顿。
当夜谢鸢便找了来,命紫妤吞下那白猫留在案上的秽物。
一时心中不适,我将狸猫放到了地上。
但也没有谢绝,只低声道:“全凭将军安排。”
谢鸢走后,紫妤不可置信地开口:“小姐,区区一点讨好便令您冰释前嫌了?”
“不,是将计就计。”
我勾唇一笑,漫不经心地拂去袖间细毛。
因为姜曳并不是真的被赶出府。
10
那日谢鸢重伤昏迷之际遂匆匆交待下属,让姜曳收拾东西离开。
但姜曳无路可退,那些人人艳羡的声音背后是诋毁,是人尽可夫,宁可以命相逼,也不愿离去,便无人敢对这个主子先前的心尖宠威逼,只将她关在柴房,待后发落。
谢鸢转醒后,无怒也无喜地与姜曳达成了一个密谋。
其一,他将姜曳安置在了京城某一处,至后在病重中的武疆王又一次不遵医嘱,偷偷从外寻美人的过程中,暗中贿赂了内侍,让姜曳顶替而入,悄悄潜伏,听命而动。
其二,则是买通一批杀手,在耳后刻上与宫中武疆王独有暗卫的标志,于他带我外出游玩之际,假装行刺。
其三,遭刺杀后,方能以“虎毒食子,杀妻夺妾”之名,放信予各地交好的将领,进京镇压。
如此,全因谢鸢被父亲软困京中日久,新仇旧恨齐齐涌来,陡生反心。
全因他醒来的那天,我不欲让他知晓,偷偷扮做了紫妤的样子前去探望,本该仅是不失体面地问候一声,停留一瞬,做到与紫妤一致的样子。
偏偏脚步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谢鸢寝居,听到了那样一席话,听到了他对姜曳连声问询下的一句允诺:“事成之后,护你周全。”
我那最后一丝未泯灭的良心啊,终究是碎得彻彻底底。
事情全如谢鸢计划的那样,“暗卫”们演得逼真,他亦配合得极佳。
在天寒地冻的白山,继为了我逮捕雪狐而摔伤腿后,谢鸢腹部中了一刀,又被人一脚踹到了雪坑中,却因身上掺杂的旧伤,很久很久都没能爬起,险些乱成真。
我将他从雪中挖出后,艰难地背着他一步步走了两个时辰,才迎来了山脚下迟迟未见人归、前来寻主的家丁们,肩臂都累得脱臼。
翌日回府一个时辰后,谢鸢才渐渐苏醒,急急挣扎着让人搀扶起来,短暂消失了一会。
回来后,他才发现静静坐在角落阴影中的我。
当下一瘸一拐的滑稽走来,紧紧将我抱住,居然未加犹豫的,便将自己此前计划一一坦白道来,继而语无伦次的致歉:“对不起,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,若不如此,我不是被困死在京中,便是久居人下。”
“昔年其它兄弟毫不费劲便拥有的东西,我却要靠双手一一争取……现今宫中除了那位兄终弟及的王叔,太子尚幼,形同虚设,倘若不有所作为,这一辈子怎么甘心?”
“王位只能是我的,卿儿,过不久,你会是这武疆最尊贵的女子。”
谆谆说完,谢鸢眼中犹在燃着一把火。
自始至终,我一言未发。
正当他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,小心伸手欲触碰我额上擦伤打破沉默,我蹙眉避开时,一道清越男声从外传来:“王位不可能是你的,混账东西!”
来人是谢律,他身边还跟了大批禁卫。
11
武疆王暴殂了。
因病中本就气血亏损,又纵欲过度,在我那封告发信件抢先一步送到宫中时,他尚在与姜曳云雨,急火攻心中一口血喷出,最后的弥留之际,遵从了先王嘱托,将位传予谢律。
谢律表面闲散逍遥,但也满腹经纶,身后尚有持臣,是众望所归。
他以淫乱之罪斩了姜曳。
之后,派人截断了谢鸢的数封信件,捎带着一具具虚假的暗卫尸体。
当内侍高声宣示遗诏的话音方落,一具具折道而返的尸身被扔到眼前时。
谢律微厉的声音适时响起,下了最后判决:“王室六子鸢,意图篡位,黥面流放;其妻贺氏,揭发有功,不施予任何惩处。”
话音方落,谢鸢面上血色,彻底褪尽,变成骇然的惨白。
他瞳孔剧烈颤动间,似倾尽毕生气力般,缓慢转头望向我,凄然道:“卿儿,你这样狠心?”
我微微冷笑,目光放向庭院中打旋的落叶,思绪神驰。
想不顾场合与体面的唾骂一声,那白刃关浑身被冷汗浸透的惊魂一刻,被人扒除衣物,掰开双腿验清白的锥心一瞬。
还有小产之夜的剧痛伴随高烧中,每一个前去求情回来的丫鬟,无一不耳面绯红,却是委婉一句:“将、将军很忙,正在陪姜氏。”
最终,还是陪嫁的丫鬟紫妤,跑得仅剩半条命,从外为我找来了大夫。
总算缓过一口气来。
我颤颤巍巍地踩着溶溶月色,默默迈出了府。
还是忍不住回首一望,但见那主房中的一盏孤灯,透出暧昧朦胧的光影,伴随着打搅静夜的细微喘息,的确是很难有空闲的样子。
一帧帧,一幕幕,哪一样不是痛彻心扉?
可临到头,多说已无益,只冷声道:“你该庆幸,陛下宅心仁厚,五刑之中,唯这两样最轻。”
话毕,我再未顾一眼那直直朝后倒去的人影。
只是敛裙跪倒在新君面前,郑重一礼:“多谢陛下当年相救之恩,妾一世铭记。”
成太后身体不好,既是吃食,自当更加小心谨慎。
每一日,我皆会抽出一点时间,前往太医院询问一下浆水制料可与成太后所服药物相克。
偶一次,太医们过于忙碌,随手一指让我自行翻阅药籍,无意中看到了关于谢律眼疾的记载与分析,从中毒时间到情况加重。
皆避不开一个重要日子:武疆十八年冬至,律随舅父前往药谷,城外时起顽劣,受弹弓反弹眼球险落……
而那一天,恰恰是我随母亲返京的日子。
将事情娓娓道来后,我仍深深唏嘘,不胜感激。
年轻君王若有所思了一会儿,突然道:“说起来,寡人失明,全因王兄赏的一瓮最爱鱼羹。”
“陛下恕罪。”
我急声开口,冷汗直冒。
“不过,未瞎之前,我的所有膳食里皆是身边人亲手添的‘香料’,遑论有人会主动帮我剔除鱼刺,后来我还特意去过一次绛城……”
他蓦然低头,嘴角浅带笑意:“贺氏,谢谢你,寡人想吃炙鱼了。”
——完——